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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荣巴图  
发布日期:2009-02-04  
 

 

  苏荣巴图,男,1944年6月出生在海拉尔,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陈巴尔虎人。国家一级作家、副编审。
  1956年由内蒙古完小毕业后考入了内蒙古师院附中,接着在1962升学就读内蒙古大学中文系蒙语专业直至1967年毕业。1982年又回到内蒙古大学在第三届文学创作研究班学习深造,1983年毕业。1971年离开内蒙古大学由文革期间的军管会分配到巴彦淖尔盟五原县胜丰公社革委会任宣传干事。后借调到巴盟革委会文教局创研室工作,然后一直在巴盟文化局创研室、巴盟文联文学部、蒙编室工作至退休。
  历任巴盟文联蒙编部主任,期刊副主编。巴盟剧协理事、作协会员。还担任了《内蒙古时报》副总编,内蒙古《招商引资报》副社长,内蒙古文联中心创作室二编室主任,是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蒙语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电视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戏剧家协会会员、内蒙古长城学会常务理事、内蒙古文学翻译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呼伦贝尔市巴尔虎研究学会名誉主席。
  “文化革命”后期在农村工作期间开始了用汉蒙两种文字的创作。并且连续三年担任五原县一年一度的“农业学大赛成就展览”的总设计师的同时又搞了许多摄影和绘画作品。
  七十年代为乌兰牧骑创作的女声表演唱《红姑娘突击队》(汉文)获得了内蒙古全区调演优秀奖。男声独唱《英雄的边防战士》(汉文)(王飞作曲)也获得了全区群众演唱调演的优秀奖并由中国音乐出版社两次出版。《打马印的节日》(蒙文)也刊发在内蒙古《乌兰牧骑演唱》上……他还创作了大型民族歌舞剧《嘎拉玛》,巴盟歌舞团排演后参加了自治区调演,还创作发表了《草原弯弯路》(电影剧本、汉文)、《马》(蒙文)等电视剧本,也录制了广播剧。
  到了巴盟革委会文教局创研室后初创蒙文期刊《草原新曲》。单枪匹马组稿、编稿、封面设计、插图绘制,跑印刷、管发行。后来在改版易名的《萨日娜》、《青年作家》直至1990年没有离开过编辑工作,依然作组稿、编稿、审稿、封面设计、绘配插图、印刷校对的工作。
  他在恪守编辑岗位的同时在总结和研究多年编辑工作的基础上撰写了“文学期刊编辑体会”、“浅论编辑学”、“论编辑工作的个体性与观念更新”、“论编辑工作的社会性与观念更新”等学术论文,发表在《内蒙古社会科学》《内蒙古师大学报》等学术刊物上。勤奋的工作和突出的成绩使他获得了《中国蒙文期刊优秀编辑》并于1988年评聘为副编审(副高级)。
  在编辑期刊的同时也参与了《巴彦淖尔优秀作品选》(蒙文)、内蒙古大型报告文学集《走进前列》(汉文)、《小平您好》(汉文)《跨世纪内蒙古作家作品丛书》(蒙汉文)等大型书籍的编辑工作。主编了《96严打纪实》(汉文)、六十九卷《二十世纪蒙文期刊精品》中的八个体裁作品的选编工作。
  早在1979年他发表了蒙文短篇小说处女作《除夕的饺子》一炮打响。被誉为拨乱反正时期的内蒙古文学的代表作。该作品屡屡获奖,编入了内蒙古中专、中学的文学课本和一些大学的阅读讲义,并被译成汉文选入《中国少数民族儿童文学选集》。从此,他的中短篇小说《彩石》、《她父亲的婚事》、《铁皮木屋》、《84次班车》、《乌其尔赛汗》、《布尔什维克王爷的一天》、《清清的通拉嘎河水》、《有三个儿子的确达尔老汉》、《生活的太阳8点钟不会落》、《蚀了的月还会圆》、《春风里的故事》、《苦涩的幸福》、《红的水 绿的火》、《明天的爱情》等一发而不止。
  “苏荣巴图不但性格豪爽,而且是一位极具才华的作家,蒙汉兼通,功力深厚,笔触奔放,同时颇具思想深度。”(摘自冯苓植《苏荣巴图 文坛的游牧者》一文)
  他的作品先后被编入了《内蒙古优秀作品选》《十人作品选《中国少数民族儿童文学选》《当代优秀蒙古文学选》《阳光草原》《野马滩》(台湾版)《内蒙古当代短篇小说选》(乌兰巴托版)等十数本蒙汉文作品集中,一些作品被译成汉文、朝鲜文、意大利文。由于在蒙汉文小说、剧本、诗歌各类体裁的创作中有突出成绩和广泛影响,1999年他被评聘为国家一级作家。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起他又着力民族文化方面的工作,策划、撰稿、编辑制作了电视专题片《陈巴尔虎印象篇》《新巴尔虎抒情篇》《布利亚特浪漫篇》《额鲁特畅想篇》等十多部极富文学色彩的专题片,其中有的在中央、在国际获了奖。
  他在蒙译汉、汉译蒙、西里尔转译呼都木文方面也取得了令人称赞的成绩。

 

 

铁皮木屋
 
●苏荣巴图
 
 
  晚饭后,夏季烈日的骄横虽有些收敛,但是白日里留下的热浪还是令人难受。“也许能降些水?”嘎那望着天边涌立的黑黑的云朵抱几分希望。
  嘎那心里不大舒畅。所以出来独自走走。
  “别说,还真的要下雨了,太闷热了。”他心里没有什么要想的,只是觉得烦,所以他无聊地又向天边望去。
  他考入大学哲学系已经三年了,其实他原来对哲学没有一点点兴趣。他的志愿是草原植被。他喜欢原野上的植物,他向往投身研究草原植被的这门学科。但是他这个理想在《伟大革命》的灾难中和以后的缓慢而又艰难的拨乱反正时期没得实现。
  嘎那的命运与他父亲的命运紧紧地连系在一起。作为父母相结合而产生的生命机体,自从降生到这个世界的那个时刻开始,他不仅仅是两性染色体的传承个体,而且还是传承了他们的政治、经济、思想、地位等诸多方面的一个混合载体。不仅如此,他的命运不由自主地伴随他父母的升降和兴衰,致富和潦倒、红紫和发黑。也许这就是人类社会在某一阶段的特征!
  嘎那的父亲原来还是个旗县级领导干部,在他上小学时好多人见到他都笑脸相迎道:“呵呵!哈旗长的儿子……”尽管后来他父亲调到盟里时把他留在奶奶这里,人们还是笑脸说道:“呵呵,这是原来的××旗长的儿子……”说这些话的人并不是说明他认识嘎那,而是在显摆他认识旗长大人,不但认识,而且相当熟悉,不然怎么能连他儿子都这么熟呢!
  不久,在大革命的风暴中他父亲黑了,嘎那自然就成了狗崽子;他父亲成了“叛国党”分子,嘎那成了预备成员、接班人;父亲“解放”了,嘎那乘机念了两年中学;父亲恢复了工作,嘎那也被落实得有了正式工作……在工作岗位上他的研究草原植被的愿望没有得到实现,他为了考大学而不得不报考哲学系。他想——哲学不像其他学系要求多厚的数学基础,也不需多少形象思维和历史功底,哲学嘛,但凡事人都可以学…… 复习了一段时间后参加高考果然考上了。
  开始,对这门学科一点兴趣也没有。尤其是一位操南方口音的瘦小的老师在讲台上反复地讲:“一把斧头……两只山羊……”时他真想扬长而去。后来,他慢慢感觉到哲学的那些许许多多的哲理,对自己以往的遭遇,生活的现实不但吻合而且还能解释得通。那些似乎空洞而不可触及到的,也不能像故事小说那样言传口授的哲理,引起了嘎那极大兴趣。这种兴趣使他察觉到了书本上撰写的理论的缺陷和这些理论与现实的不统一。这种察觉使他感觉到自己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哲学范畴里以这种物探式的精神进行研讨学习中他解释了现今社会上的一些现象而遭到了严厉批评。
  所以,他心里烦,为解释烦恼他在独自散步。
   他走着走着,走出了校门,在路旁树荫下无目的地在走着。路灯距离太远,并不能把路完全照亮。在那一段一段的阴影里,不时的传出好像被咯吱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有时从他身旁匆匆走过趁夜色进城掏厕所满载而归的近郊农民那臭烘烘的毛驴车。小毛驴为了早点回家兴奋得一溜小跑,主人哼着小曲悠然自得;还有或是下了班的,或是看电影散了场的人们骑着擦得锃亮的自行车,一股一群地摁响一串串铃声谈笑穿梭;。路旁不时有纳凉的三五个老人在惬意的消磨时光……这种匆忙和消闲的两种活动和心态,每日充满大街小巷,引不起嘎那的任何启示和联想。他走着。“也许走得太远了,该回去了。”他又折回来走着。
  来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路旁有一个私人小吃店,门前挂着的幌子通红,像把燃烧的火炬。原来那红布幌子当中点着一盏瓦数不小的灯泡。“生活的竞争使人们的头脑更加聪明了”他想着笑了。当他走到那房前,从窗户里面向外喷涌着饭菜烟酒的混合气体。两位好汉脖子上的大筋都爆的有拇指粗,面红耳赤地为了赢得对方而拼命地在叫拳出拳。他们的那种认真状态好像那一根伸出去或弯回来的指头决定着他们妻小儿女,房屋地产,生活命运似的。“唉,可怜!知识的匮乏,体能的过剩!”嘎那叹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嘎那想到了一个小小的奶茶馆,准确地说,不是那个奶茶馆,而是那里的一个姑娘。
  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
  嘎那来到学校后天天早上喝稀粥,坚持了两个月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决定自己熬奶茶。但是学生的生活又紧张又没有条件。早晨在暖瓶里泡?来不及。前一夜泡上又过了劲不好喝。有时茶没了,有时没有奶了,实在让他头疼。他这个烦心事在社会发展中迎刃而解了——就在离他们学校很近的地方出现了一座铁皮木屋。上面鲜明地用蒙汉两种文字写着“奶茶”。
  从那以后他的喝茶问题解决了,还经常和一些与他有同样嗜好的朋友们光顾那间用银白色铁皮封顶的木屋。据说这是一个厅的下属单位为解决待业子女生活工作而建的。除了奶茶还有些简单的家常主食和味道差不多但名称各异的小炒。当然也少不了本地产的一块二角六一斤的烈性白酒。这种低消费配置还真应对了大学生的接受能力,所以一早一晚这里成了囊中羞涩的年轻人解馋的好去处。
  开始,嘎那每天早上过来喝两碗奶茶吃点东西匆匆来匆匆去。每天他从一个有一双黑黑眼珠、高挑身材的姑娘手里接过奶茶时他一点也没有注意。一天晚上熄灯铃响后他上床躺下准备睡觉,同室的两个同学从图书馆回来谈这谈那。躺下后,他俩以为嘎那睡了,低声继续闲谈着。
  “呼依!铁皮屋那姑娘咋样?”
  “买奶茶那儿的?指哪一个?”
  “高个儿的那个,不就俩姑娘吗?”
  “啊——昨天和你说话那个?”
  “是啊!她真不错是吧?将来我娶媳妇就找那种的就行了!”
  “哈!你小子眼光可以啊!她那样儿的可不多见。”
  “如果她要是去当电影演员,我看比张瑜、刘晓庆强十倍!”
  “这小子!这么看重的话,为啥不去碰一碰呢?俗话不是说‘宁碰了别误了吗!”
  “啥话!我是说她的容貌、身材,真要是娶一个没有正式工作又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婆,以后该咋生活呀?朋友面前都拿不出手呀!”
  “扎扎,拉倒吧!就你这个样儿,谁知道呢,将来能碰上啥老婆?”
  “我呀?瞧着吧,要求不太高——条儿像舞蹈演员,盘儿像电影演员,性情像白衣护士……”
  “拉倒吧,我算看透了,将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掌权,掌大权!要不然你比林立果全国选妃还要凶!”
  “不不,本人到不了那个份儿上。只要找一个和布玛一样,但有个正式像样的工作,有个好的家庭出身,起码要和我门当户对就行。”
  “谁?和谁一样?”
  “那姑娘啊!他们不是都叫她布玛吗?”
  “这家伙,连名字都知道了!是蒙古人吗?”
  “是蒙古人。你在哪儿溜达来着?我来给你透露我探得来的情况——这位布玛姑娘是个孤儿……”
  “就一个人哪?”
  “别忙!听着!现年廿五岁,父母在她小时就去世,所以……”
  “小时候就没啦?咋整的?”
  “这点不清楚。去世是真。她现在在她叔叔家……”
  “那她叔叔在城里?”
  “大概如此。不然她不会在这儿。……呵呵,大概情况就是这么多。”
  “完了呢?其他情况就不知道了?”
  “这就是够了。啊——还有,她本人现在在铁皮木屋里卖奶茶,收粮票。只要您站在她面前,她会和和气气地对您说,奶茶四分一碗,麻花八分一根,面包一角五分,炒米一小碟三分……然后就让您掏钱拿粮票……”
  “哈哈哈……你这小子,每天如数上缴!”
  “当然。这可是货币流通的主要形式,也是经济学研究的重要课题嘛!”
  “拉倒吧!快睡吧!明儿一早还得去交款、送粮票……”
  “喂喂,请您伸出友谊之手,慷慨解囊,支持点货币吧!”
  “您老可没少贷款了!赶紧睡!”
  从那晚听到同室的二位交谈以后,嘎那每到铁皮木屋就注意观察那姑娘了。
  那姑娘的确漂亮——炯炯有神的两只亮亮眼睛不知内含了多么丰富的智慧和纯情;一双平且黑的眉毛恰到好处的做了装饰;精美的一对耳朵露在又浓又软的发际像是玉雕的。单薄的衬衣显露出了躯体的柔韧和弹性;衬衣领口处露出了只有代代以奶食为主的人群才有的那种象牙般密致的光泽。尤其是她接待顾客的神态好像不是在城里做生意,而是在草原上的自家蒙古包里款待远方亲人一样热而不卑不亢。观来看去,在嘎那的眼里她俨然是一位真正的蒙古姑娘。
  嘎那虽然对她有了大概的初步印象,但从来没有直接接触,相互认识。而真正交往是在以后的一次机遇中。
 
 
  一天下午。因为没有课,嘎那到已经非常熟悉的那个铁皮木屋准备喝点奶茶。小屋角落里有三个青年喝得脸红脖子粗,说话的声浪就要掀破屋顶。说是青年,其实还是孩子。嘎那司空见惯,他坐在窗边自己习惯的位置上津津有味的喝着奶茶。
  这时三个中的一个唱了起来——
  “……有我的爱情
  有我的爱情……
  情人的眼泪,
  湿透我的衣裳……
  是我爱情的天堂,
  啦啦啦……香港。”
  嘎那想“嗓子到不错,可惜啦!”这时其中喝高了的一位拉住同伴的肩膀说:
  “嘿嘿,应该这么唱——”
  是我爱情的天堂,
  奶茶馆儿—铁皮木房……
  三个醉眼朦胧的小子放肆地狂笑着瞅向两个穿白衬衣的姑娘。
  最后改词唱的那个,更是笑得满眼流泪:“嗨——怎么样啊?兄弟还挺有才吧?”
  “行啊你!问问那位大姐!”另一个鼓舞道。
  布玛不屑一顾地干着自己的活儿。
  “喂,姐,”那青年叫布玛道:“我唱得咋样,我再给你唱一段——”
  “是我爱情的天堂,
  奶茶馆儿——铁皮木房
  啦啦啦……”
  他唱得已经没有调儿了,像在念经。
  布玛泰然自若地走到他们跟前说:“你们也差不多了!”说着她收拾早已盘光碗净的桌子。
  “别来这一套儿了,我们都一样是待业青年嘛。”一个说道。
  “和气点,忘不了姐的好。”
  “……花园里的花儿多美丽……”还在唱。
  嘎那看到这场面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他走到他们跟前生硬地说:
  “闹够了吧?可以了吧?”
   “嗬——哪儿杀出来个程咬金?”
  “一边去,没你的事!”
  “……是我爱情的天堂……奶茶馆儿铁皮木房……啦啦啦……”歌声不断。
  嘎那以极大地忍耐控制住自己,对那三个说:“骑马要凭胯裆,喝酒要凭酒量!懂不懂?”
  “哟哟哟,还挺有口才……”
  “……花园儿里的花儿美丽……”不是唱了,像在念。
  嘎那正准备发作,布玛从柜台那边走过来说:“喂,行了吧。人家说得对,你们也该回去了,明天再……”
  “……明天,明天,明天比蜜甜……”又唱开了。
  她的话被歌声打断了。唱歌的还没唱完就从椅子上翻了下来。其余俩哥们看到伙伴那样,只好扶他起来,架着往外走。他们用醉眼瞪着嘎那说:“不是没见过你这号人,好好好,后会有期”。
  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又说:“满意了吧?你好独占花魁……”
  嘎那的血“嗡”地涌上头,他忍受不了这等侮辱,压抑着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飞也似的冲了出去,一把扭住那小子的衣领说:“什么?你这个小无赖,你敢说第二遍吗?”
  在嘎那一米八十多的块头下,他那干瘪的身躯简直像秋天的野蒿一样。
  “开、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那个野蒿服软了。
  “混蛋!你要再多说一句,我保证叫你脸上有泪,背上有印!”嘎那像个大侠般大度地放了他。看着他歪歪扭扭的狼狈的背影嘎那忍不住气也消了,惬意地笑了。
  “走了吗?”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布玛问道。
  “滚蛋了!”嘎那藏不住自豪地说。
  “进来坐一会儿吧!”布玛邀请他。
  俩人回到屋里。
  “怎么就你一个人?刚才不是还有一个吗?”嘎那问。
  “我们是三个人。一个提前回去吃饭去了,一个临时有事打了招呼,还有个下夜的大爷,没到点儿还没来呢!”布玛解释道。
  “哦,你认识刚才那几个吗?”
  “不认识,怎么啦?”
  “没什么,我还以为你们原来就认识呢?”
  “是不是觉得我太迁就了?”布玛反问道:“我要是生这些人的气,早就气死过多少回了!”她心平气和地继续说:“有什么办法啊,这也算是一种社会产物罢?无知使他们思想空虚,待业使他们生活无聊。这能怪他们吗?难道社会就没有责任?难道我们作为社会公民就没有帮助他们树立生活信念的义务吗?”
  “是啊,我们……啊……他们……”嘎那突然语无伦次。
  “作为一名大学生,你在他们面前是有一种荣誉感、高尚感。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十年浩劫,他们也许是你的同桌、你的同室,也佩戴着大学的校徽……”布玛说这些话时手里的活儿没有停下来,她显得那么大度、那么平静。见嘎那没有提出什么她继续说:“社会既然能创造出这样的产品就应当能包涵他们,也能决定他们的发展和去留。这三个阶段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不是吗?但是,这还取决于社会的不同而决定生产出的产品的性质和类别、它们的存在和发展期的长短以及决定其存留的能力。如果违背了事物发展的正常规律,那只能说明这台社会大机器部分或全部有了故障。这样理解没有问题吧?”
  嘎那感觉到心里的血液“唰”地一下。
  每天早晨从她手里接过早茶时从来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想到这位姑娘有如此鲜明的观点,有如此简洁犀利的表达能力。
 
 
  “真热,越来越闷了”嘎那抬头看看没有星星的天:“阴了”。
  他徜徉在人越来越少的路上。
  自从那次以后嘎那经常去和布玛交谈。有时实在是想去见一见她。所以也就成了铁皮木屋的常客了。
  布玛全名叫布木布日玛,汉族同学们嫌绕口就叫布玛了。她父亲过去是个喇嘛,解放后还了俗年过四十取了个二婚成了家。后来生了个女儿。老两口爱得不得了,搁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掌心怕掉了(注)就起了个名字叫布木布日玛。
  后来,没几年突然上面下了死命令;要炼出一千八百万吨钢,要赶超已经是日暮途穷老牛破车的英美。顿时,神州大地遍地高炉如火如荼。布玛的父亲日夜战斗在全民大炼钢铁的第一线,成了一名光荣的炉前工。他原来在庙里当喇嘛时就是一个虔诚的火头僧。由于他的忠诚和苦行,被公认为模范,胸前戴上了一朵大红花。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也许是冷热相克,也许是疲劳过度,他突然病逝。给可怜的母女胸前留下了两朵小白花。从此,孤女寡母相依为命苦度生计。没几年母亲没有见到女儿成人也撒手人寰驾鹤西去。她吃皇粮当干部的叔叔抚养了她。可是这点好景也不长,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在那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刻不能忘的红色风暴中她叔叔也被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后来天露了晴,人露了黑,落实政策落实给了她婶婶一个安排子女的指标。善良的婶婶决定把这个用她叔叔生命得来的指标送给布玛,结果劝说多次无果。布玛在心里千万次的感谢婶婶的好意。但是,婶婶的女儿长她两岁还没有工作。她对婶婶真心恳求:“给姐姐吧,我再等两年没事儿,很快会好起来的。”
  但是,过去已经好几年了。布玛太乐观了、太单纯了。她的愿望没有实现。第一,她父亲的死,不在落实政策的范围;第二,她不是她叔叔的亲生女儿,不在安排子女的范围;第三,也许是更关键的——她婶婶只是一个单位图书室的管理员,是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寡妇。鉴于这些,布玛这几年挂了个待业青年的称呼在家里做饭熬茶,闲时到婶婶管理的图书室看书学习。
  经过婶婶的再三努力,前些日子才争取到了在这个铁皮木屋里卖茶的工作岗位。
  ……
  这些情况是嘎那和她多次交谈中了解到的。
  嘎那想这想那的走着。突然,黑黑的天上砸下玻璃弹球般大的雨点有声有色的遍地开花。
  “这雨下得太好了。”嘎那闻到了湿气,他贪婪的进行深呼吸,他的心胸豁然畅快。雨越下越大了,他这才发现他离铁皮木屋很近很近了。
  “天作美了,去吧!”他跑了过去。
 
 
  密集的雨点急促的敲打着铁皮屋顶响声一片。
  白色纱帘后大玻璃上雨水冲刷的情景在路灯的照耀下好似草原幻景,像是海市蜃楼……
  布玛一个人。应当一同值班的姑娘去上外语补习班了。下夜的大爷因大雨还没到。
  嘎那进来后把湿外衣脱下搭在椅背上,为驱寒要了二两白酒坐下来独酌。
  布玛因为已经结束了工作,手拿着正读着的一本书走过来坐到了嘎那的对面。
  “你也在读这本书啊?”嘎那看到了她手里拿的是一本契柯夫小说集。
  “你也?为什么说也?难道只有你们大学生才配读这书?”
  “不!不是……”
  “有人就是看不起我们的工作。如果我们读书看报就说,对你们有啥用啊?如果啥都不看就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你说我们应该怎么才好?”
  “宋太宗不是说过‘吕瑞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嘛。’”
  “那,对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呢?”
  嘎那被问住了。没有能马上回答她这个问题。布玛得势不饶人:“这些年来,由于人们的荣誉感和自尊心被扼杀,多少个应当熊熊燃烧的生命火炬熄灭了。你说,这是个人的小事还是社会的大事?”她为自己说的话激动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理论上我同意你的观点。”嘎那无法反驳道:“人找不到自己应有的位置是可悲的。你我不都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牺牲品吗,在学知识、长才智的最佳年龄段被剥夺了权力。你我只不过外在形式不同而已。我们如何补救?当前社会上一片哗然——要寻找失去的青春啊,要补回失去的年华啊。就拿你说,你能在每天卖的几碗奶茶里寻找回你失去的吗?能在这间铁皮木屋里补回被剥夺的吗?”
  “其实这倒不是问题所在。有志者事竟成嘛。”布玛恢复了平静:“爱迪生生活了八十四岁八个月另七天。他平均每十五天就有一件发明。”
“这不一样。”嘎那还接着说:“我们的环境允许你选择个人志愿吗?不允许!而是需要选择你。正如你刚才说的。由于忽视和轻蔑人的荣誉感、自尊心,这个社会发起的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不是都因为运动了群众而屡屡失败的吗?”
  “举例说。”
  “举不胜举。例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下子把上千万计的年轻人抛了下去。比如:五七干校,让上百万计的国家机关骨干、精英去喂猪放羊种菜。再比如:一个六二六,就把全国城镇医疗部门清空……太多了吧?这些都是人民群众的志愿吗?广大干部群众的志愿吗?不是!这都是由于当时的需要!丝毫不会考虑你的什么荣誉、自尊。这才是剥夺个人社会位置的经典之作。”
  “这么说,你的理论和实践自相矛盾了吧?”布玛追问道。
  “哪一点给了你这种印象?”嘎那感到奇怪。
  “你不是说,你的志愿是研究草原植被学吗?那为什么选择到哲学系了呢?”
  嘎那忽然想起有一次交谈中他给她谈过这事。还没等嘎那回答,布玛抢先说:
  “如果我抱你那道理的话,绝不会为了被录取而不顾自己的志愿随便选择一个系的!”
  “你又绕到了我这儿来了”嘎那幸灾乐祸地说:“对我们来说能有多少机会来选择自己的志愿呢?这种情况下我在与那些当官们的、权贵们的亲戚子女经过艰难的明争暗斗后获得了这么个位置值得庆幸。这方面你应当比我有感受。”
  “一个有骨气的穷人不会羡慕强盗的富有。”布玛理直气壮的接着说:“这么说也许太过激了,其实听起来好像不大顺耳,但事实上——不是全部——就是这么回事。最近以来不是由于我们的落伍和思想精神方面十年蹂躏,显现出我们的忍辱、自卑的弱点了吧?”
  “对!”嘎那痛快的应和。
  “社会上刮起了强学英语、恶攻日语的旋风。不是说学习不好不对。而是一些人有如洪水上漂浮的泡沫,想让潮流卷着往外流。还有的在削尖脑袋四方寻找那些在我们国难当头时期逃到当时敌国的人当中有没有五百年前的亲戚。这叫啥?我们国家民族的自尊、朴实、奉献等等传统难道都让鬼吃了!”布玛说得有些兴奋。
  “太精彩了!你应当在我的位置上学哲学。”嘎那符合道。
  “别拿人取笑了。大家都上大学并不是需要。现实中应当有光彩照人的精英楷模,也不应当缺少默默无闻辛勤劳作的平民。咱蒙语中不是有一句话说:头头蹄蹄才能满锅吗。各种角色的人相互依赖相互捆绑在一起才能推动社会发展。第二类人群在数量上势力方面占优势,同时又是产生第一类人的基础和土壤。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平民百姓更应当受到尊重。”
  “理论上很清楚,但现实太复杂了”嘎那把剩在杯里的酒一口干掉说:“扎,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对呆在这木屋感到十分满意?”
  “照你们看,是不是觉得我的这份工作、这座为社会服务的小木屋是一个笑料,是一个误会吗?”布玛直视嘎那。
  “不、不是,说话别这么刻薄好吗。我的意思是你的情况完全可以要求落实政策补一个指标嘛。我知道待在这里不是你的志愿。”
  “是啊”布玛若有所思的说:“需要补的东西太多了。这几年不是一直在补吗?补开追悼会;补写平反书;补发补助;补给指标;补流眼泪;补戴白花……补啊补。而补不回来的却是最宝贵的。补不回来岁月年华,补不回来阖家欢乐,补不回来生命热血……”
  “……”嘎那深受感动,无言以对。
  “不能老是忙着补啊,要把注意力放在如何不再出现和发生这种补的事业上。要补,就要补回我们的国家民族的尊严,补回我们民族的荣誉感和自尊心。这才是我们应当尽快补救的最珍贵的东西。哲学家,我说的对吗?”
  “你的酒真有味。”嘎那把空酒杯推向布玛说:“再加点!”
  “可以!不过得评一评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这时雨好像小了许多,落在铁皮屋顶上的雨点听起来像是有人用扫帚轻轻的在刷扫。
  嘎那望着在柜台上倒酒的布玛的背影心想:“这姑娘的内心远比我的同室那二位……也远比我丰富充实。生活的哲学她运用得如此熟练。”
  布玛端着里面大概有一两白酒的杯子走到嘎那面前说:“就这些了,可以吧?”坐下后:“接着说。”
  “你的这些观点和我想的一样。但是比我考虑的要深刻得多。”
  “可别尽讲过年的话。”
  “真的。过去的十年我们十亿人不是一个信仰一颗红心吗?到了今天还不是同仇敌忾的声讨过去,捶胸顿足地追悔莫及吗……”
  “对啦,有一位外国人,是个文学家吧说过:一个忏悔者胜过是十个虔诚者。”
  “对呀”嘎那一句话一口酒就进去了。
  “行了,这东西不能喝多了。明天没有课吗?”布玛关心的问。把空酒杯拿到自己的面前。
  这时有人敲门。布玛边快步过去边说道:“来啦来啦。”
  下夜的大爷进来把还流着水的雨伞放在门后说:“等急了吧?这天,就像掉了底儿似的。这雨下的……”
 
 
  路,被雨水冲刷的像一面镜子一样闪亮。
  雨停了,偶尔有几粒雨水飘然而落,路上静悄悄的。
  在这个飞禽落窝,走兽入睡的寂静、清凉的夜里,嘎那布玛肩并肩走在空旷的大路上。
  在培育精英的高等学府的宏伟建筑群的对面,一座作为社会补充构成的小小的铁皮木屋映放着银子般的光亮……
 
                (注)蒙语谐音:怕滚下来,怕掉下来的意思
 
 
                        小说发表于1982年10月
                      改编的电视剧本发表于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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