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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慧明长篇小说《人本草木》(选载)  
发布日期:2014-04-10  
 

  编者按:我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陈慧明,写作三十年,散篇不计,出版作品有《尘飞雨落》、《第二次还是你》、《陈慧明短文集》和《人非草木》。文学作品曾一次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创作奖;两次获内蒙古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六千字散文《春风已过广场西》刊于《人民文学》2012年第六期。
2013年又成为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首批签约作家、签期三年。
  《人本草木》是作者最近正在写作中的一部长篇小说,本刊选发一章,以供读者先睹为快。
  故事发生在河套平原,从文革时期至改革年代。六岁男孩楚小保早晨醒来发现妈妈沈招弟服毒自杀,此前他爸爸楚二栓由于随意篡改最高指示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堪造反派马朝阳之辱悬梁自尽。小保偶然保存了妈妈的一片血指甲于锡纸包中。
  贫协主任苗贵收养了小保,苗贵和女儿苗青青都十分善待小保。而楚二栓生前的棋友白老师却想不通:楚二栓和沈招弟何以忍心丢弃家中一老一小,双双自杀?
  白老师听妻子说,她为招弟净身时发现招弟浑身是伤,私处更是伤肿,可能因思念丈夫自虐?从此心存怀疑。小保亲见父亲被马朝阳残酷折磨,而后又经历了父母双亡,他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开始是把墙壁扎得到处是窟窿,飞尘纷纷扬扬,而后又去杀蝼蛄蛤蟆等小动物。
  青青告诉小保:爸爸在沈招弟自杀那段时间,曾让她到兽医张叔家去买药疗伤,此事给小保留下深刻记忆。后来他跟白老师谈及母亲那片带血的指甲,白老师当即认为这是证据,要小保明天拿给他。小保回家后进菜窖去拿,被苗贵跟踪发现并把锡纸包偷走。小保把事情告诉白老师,白老师说苗贵确有嫌疑。
  苗青青了解到此事,私下偷回锡纸包还给小保,却不料苗贵是在试探女儿,早已把包内指甲拿走。苗贵此举令青青更加相信父亲有罪,痛苦不已。
  原来,苗贵爱慕沈招弟多年,但招弟嫁给了全公社象棋冠军楚二栓,由此他嫉恨在心,文革中楚二栓戏谑毛主席语录“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为“深挖洞光脊梁不吃饭”,被苗贵暗中告发公社造反派,且指使马朝阳百般侮辱批斗二栓,并暗示二栓:你活一天你老子你老婆你儿子都会黑一天,你儿子以后上学都不会有前途。晚上,二栓在妻子为自己敷伤时把这些话说了,他为了不殃及家人而选择了自杀。此后苗贵多次强奸沈招弟,他是个性虐狂,他妻子亦因他的性虐导致血崩而死,招弟身上、私处的伤皆他所为。招弟本就心里凄楚,不堪苗贵恐吓凌辱,即服毒自杀。
改革开放了土地承包了,一切都变了。
  小保从杀蝼蛄杀蛤蟆发展到杀猫杀狗,而后因重伤了韩二蛋家的大母羊、导致韩母病发住院,小保这才反悔乃至改掉了杀生的恶习。他偶尔从白老师口中听到了马朝阳这个名字,想到他就是整死爸爸的人,遂伺机用砖头砸伤了马朝阳的头,致其疯癫。
  疯癫的马朝阳在医院里疯说疯道,把文革中苗贵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事情大白。
  楚小保上学后,白老师为他取名为楚汉,是希望小保能继承父亲的棋艺,也希望小保长大以后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故事穿插了几条感情线:楚汉因回报养育之恩心重、一再推迟状告苗贵;楚汉为了回报多年来青青对他的倾情爱慕和倾心帮助(青青甚至承诺为楚汉出庭作证举报自己的亲生父亲、终至父女感情决裂),楚汉决定回避自己深爱的白卉,选择了苗青青。
  白卉极度伤感之下中断了学业,肩负提琴浪迹天涯。
  沈招弟在婚前曾被苗贵强奸、导致怀孕。楚汉在状告苗贵的最后当口,得知自己竟是苗贵的亲生儿子。但是,正直的楚汉拒绝认苗贵为父,为养父母重修墓碑弥补孝心。而真相大白后,苗青青与楚汉却成亲兄妹,一段青梅竹马的真挚情感烟消云散。
  楚汉四处漂泊寻找白卉,人有情、天眷顾,一对男女终成眷属……

第一章

  那是公元一九七三年的冬天;那是内蒙古临河县苏伦公社;那是六岁的乡下娃楚小保。
  六岁的小保还不懂得甚是强奸,再说当时是后半夜两点多,西天的月亮就像啃光了的一牙西瓜皮那么细、那么一点点灵光,所以屋里黑黢黢的甚也看不清。当小保被一个刺耳的声音惊得睁开眼睛,还没等看清炕头那边多了个谁时,就又睡着了。后来的后来他才想明白了,那是妈妈在尖叫,因为这事此前也有过,而次日早晨妈妈都和平时一样,好好的没甚事。
  但是这天早晨不一样了,小保早就坐起来了妈妈还没睡醒,他去推,她也不理,他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
  太阳老高了小保饿了,便又去推妈妈,这次他连推都推不动了。妈妈从来不睡这么晚的呀,小保便穿起衣服来,自己跑到锅台那边。呀,妈妈咋烙下这么大一笸箩烙饼子呀?以前都是只烙一个的。小保掰了一块饼跑过去给妈妈吃,妈妈不理,小保给妈妈往嘴里喂,也喂不进去。这时他发现妈妈的手上有血,血是从小指上流出来的。妈妈剪指甲的时候总是舍不得剪掉右手小指的指甲,总是留得长长的。而此时,那个长长的部分完全断裂了。小保一碰,断裂的部分就掉下来了,小保被手里这一小片血糊糊的指甲盖吓得大哭起来。
  邻居贵叔的女儿青青跑过来喊小保:我大叫你吃饭。
  大,就是爸爸。青青只有五岁,但口齿特别清楚。
  小保仍然只管哭,不回答。
  青青又喊:保哥,我大叫你吃饭。
  苗贵叔也过来了,他看了一眼炕上的女人,便把小保抱起来轻轻地说:乃甚,快跟贵叔回去吃饭哇。
  小保手里还捏着妈妈的一小块儿指甲盖哩,他没有扔掉,一边哭一边装在口袋里了。
  那时的农村,因为冬令天短,人们每天只吃两顿饭,半前晌一顿半后晌一顿。青青家今天的早饭是玉米锅贴子,还炒了西葫芦菜。贵叔给小保盛了半碗菜、掰了半块锅贴子,小保不吃,只管哭。这时听到门外有很多人在大声吵嚷,贵叔便出去了。
  贵叔就像在社员大会上讲话:看这闹下个甚事情!小保他大死了还不到两个月,他妈就喝上毒药自杀了。唉,老婆汉子感情太深了也不好,他们不想阴阳隔世哩,就相跟上走了。
  周六叔唏嘘着说:这也不是个道理哇?老婆汉子感情再好,就不要儿子哩?只管生不管养,这叫甚!这个娃娃以后咋往下活呀!楚二栓原来还有几家远房亲戚,现在他个人成了反革命,人家都跟他划清了界限,小保连个投奔处也没了。唉,楚家祖上造了甚孽哩,这辈子落了这么个下场。
  周六婶儿扯了扯六叔的袖子:看你,裤腰带也开了!
  周六叔急忙把腰里的红布腰带捆紧。
  胶车倌儿韩二蛋是个直性子:这些亲戚要是些正经人就该明白,大人反革命,娃娃反甚了?
  在公社农中教书的白桑达瓦,伸出一根手指强调地说:这事我也想不通。其实楚家的情况我最清楚,因为我三天两头去跟二栓下棋,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够得上恩爱,穷日子上也算得上称心。二栓跟我说过,他被打倒以后,每次批斗会完了回家,老婆都整夜不睡给他用热毛巾敷伤口、给他上药,二栓经常夸老婆是全村最善良最贤惠的女人。再说,村里人谁不知道沈招弟是咋嫁给他的?他能轻易舍得丢下老婆去上吊?这还不说,二栓已经殁了,以沈招弟的个性,她又那么疼小保,一定会好好把儿子抚养大的,结果还不到两个月她就服毒自杀了?这事蹊跷!
  白老师是全大队唯一能读到《参考消息》的人,也是全大队最有文化的人,他分析甚问题也比别人有条理。所以他说话时总要伸出一根手指晃来晃去地加以强调,大概是在学生面前晃惯了教鞭的缘故。
  苗贵接口说:乃甚,我跟二栓门挨门住着,我也觉得这事奇怪。但是事情已经出了,夫妻俩连一句话都没给邻居们留下,现在咱们说甚也是瞎猜了。这样哇,还是先把人葬了,入土为安了再说哇。
  兽医张叔感慨:看看现在的人,老邻老居的住在一块儿几辈子,革命革得连点儿同情心都没了!就算二栓是反革命哇,人都死了还要划清界限?楚家连着出了两条人命,邻居们来了还不到一半,其他人全躲得老远。苗贵又是生产队长又是贫协主任,他还敢来招呼后事,人家就不革命哩?
  张婶儿接口说:是了哇,苗贵是咱们苗老虎圪旦的大好人。
  贵叔说:乃甚,先不说这,谁来算谁哇,咱们几家都出点儿钱出点儿力,锯倒一苗柳树,钉个白木棺材先把人埋了……今天我当着大伙儿把话说下,小保以后就归我养,反正我也没儿子,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哩。从今天起,楚小保就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儿子,而是贫协主任的儿子了。大家回去也都提醒一下自家的娃娃,谁也不许再话言话语地欺负小保,否则我就不客气了。至于小保的生活问题,队里每年多给我分点儿夏粮秋粮就行了,其他的关于穿衣、上学,还有负责把他教育成一个有革命思想的孩子,这些事情我都负责到底。
  韩二蛋直夸贵叔人好心好、是个热心肠。张叔却说:苗贵你是个穷光棍儿,还得养活青青,自己又当着革命干部,家里家外够你忙的了,小保还是众人一块儿拉扯哇,不能光拖累你一个。
  白老师也说: 就是就是,那些怕事的别沾边儿,咱们不怕事的就多管管,让小保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吧。
  苗贵说:让小保天天吃百家饭,他反而会觉得没有家,不如就固定在我这儿哇。
  白老师在感慨:“唉,事情说到底,还是把二栓斗得太惨了,这么严重地武斗,是运动刚开始那几年的做法。现在美国总统和日本总理都来访问了,国家跟国家的关系都缓和了。再说我们周围的生产队也早就不搞武斗了,苗老虎圪旦硬把好好的一个二栓给整死了!我现在只想搞明白,我们队本来就没有地富反坏右分子,公社的造反派一直没有来过,他们是怎么知道楚二栓说了反动语言的?是谁告密把他们请来,硬把二栓给整成敌人的?把好端端的一家人给整得就剩下一个孤儿,这就有意思了?”
  贵叔笑道:“乃甚白老师,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说这一通话还有甚用哩?批斗二栓的时候你要能站出来给大伙儿亮明观点,也许还有救,现在只能是马后炮了哇。”
  白老师生气了:“这道理难道你不懂,还用我亮明了?再说批斗大会上我敢随便发表反面言论?酒壶不大通缸房,贫协不大通中央,你这个贫协主任的权利比我这个少数民族的农中老师大一万倍,你为甚不说?”“我不说是因为没想到你这个大道理,你想到了都不说!”“我说了管甚用?弄不好被打成臭老九也拉去跪擀面棒,闹到我和老婆都自杀,把白卉也沦落成孤儿?”
  白卉是白桑达瓦的女儿,她曾有个蒙文名字叫白音娜,后来被白老师改成了白卉。
  贵叔最不喜欢跟白桑达瓦对话,这人仗着自己是个中学语文老师,说话总爱“拉动笸箩抖动箪”,说批斗会就说批斗会哇,咋还扯上美帝国主义哩!苗贵对他的言论一向嗤之以鼻、懒于作答。眼下的情况是看咋做、不是他听咋说。
  苗贵当即组织在场的十几个邻居,大伙儿好一顿忙乱,才把沈招弟抬到村南的坟滩上、跟楚二栓合葬在一起。之后周六叔砍来了一截子柳枝,在坟前挖了个坑,让小保亲手插进坑里。白老师还给树杈缠上了一条子白胶布,在胶布上写了楚二栓夫妻俩的名字。然后他安顿小保说:你以后自个儿来了也能找到。做人,不能忘了父母。
  把楚二栓这个现行反革命整死以后,苗老虎圪旦又恢复了平静,再也找不到批斗对象了。革命行动便只是在全体社员大会上背诵一些毛主席语录,再读几段革命文件就过去了。
  从此,小保成了贵叔的儿子。
  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是土房,所有的土房都是一盘土炕连着三十六眼窗的格局。小保站在自己家里,呆呆地望着窗前的那个热炕头,贵婶活着的时候,冬天闲时天天都来串门儿,彼时,火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给猪仔煮着一小铁锅甜菜和蔓菁做猪食,贵婶儿跟妈妈俩人坐在炕上,挽起裤腿在大腿上搓麻绳,搓好了麻绳才能纳鞋底。搓麻绳没有唾沫不行,所以她俩一边叨啦话一边往大腿上“呸、呸”地唾。贵婶自己没儿子,她可喜欢小保哩,经常夸他是听话的乖娃娃,还让青青管小保叫保哥。
  “就叫小保,他就大一岁。”青青不理会妈妈的话:“小保,你给我拿一个,我怕烫。”
  青青是让小保从小铁锅里给她拿个蔓菁。蔓菁跟甜菜煮在一起,软软的甜甜的,特别好吃。
  “大一天也是哥,你二栓婶儿还叫我姐哩,你俩也一样。”青青妈说。
  “青青不用叫我。”小保说着,从锅里挑出一个细长的蔓菁来。他听妈妈说过:长蔓菁、短芋头,要吃萝卜小屁股。
  “那就叫哇。”青青瞅了小保一眼,接过蔓菁来,吸溜吸溜地吹着,因为烫手。
  两个女人“呸、呸”地搓着麻绳子、只管说着家长里短,两个孩子吸溜吸溜地吹着,吃着锅里的蔓菁和甜菜,吃饱了就跑出去了。贵婶儿突然惊呼:哎呀,他俩把一小锅猪食给吃完了!青青可讨厌了,她就爱吃煮在甜菜里的蔓菁!
  沈招弟说:还是小保吃得多,娃娃就是这样,混在一起特别能吃。没事,吃完了再煮。小保也许是下菜窖拿蔓菁去了。
  贵婶儿直夸:小保真懂事!
  懂事的小保此时却不听话了,他只答应在贵叔家吃饭,睡觉却一定要回到自己家来。贵叔几次把他的铺盖抱走,他又几次抱回来,气得贵叔把小保家的房门从外边上了锁。没想到小保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哭,哭到天黑也不肯离开。邻居们看不下去了,只好让贵叔再给他把锁打开。
  贵叔说:乃甚,小保你咋不听话哩?大冬天的没有多少碳烧火炉子,谁家都全凭一盘热炕取暖?你家的炕现在不烧火做饭了,那就是冷炕,睡一冬天非把你冻下病不可。你睡在我家有甚不行的哩?咱们一共才三个人。
  小保也不说话,仍然是一放饭碗马上回家,回来之后从里边把门插死,谁叫也不给开。周六叔在窗外喊:小保听话,到贵叔家去睡。张婶子儿也喊:小保,要不就去我家?
  小保一概不做声。大人们在门外听听、趴窗上眊眊,一个小身体蜷缩在那盘大炕上,好像是睡熟了的样子。张婶儿便说:不行的话,我从明天开始天天来给小保烧炕,我家的柴禾烧完了,我就去别人家的草圐圙里去抱,反正不能让小保睡冷炕。唉,我们都回哇,小保睡着了。
  小保没睡着。
  小保在悄悄地哭哩,此时他想的是前段日子的事,想起了他大被拉到社房饲养院里被批斗的事,他大好可怜呀!被那些人朝着后背打一棒,他大就喊一声,像哭一样的……喊!
  楚二栓事先安顿过老婆,一定要看好小保,绝不能让他跑到社房看到自己被斗的样子,但那天沈招弟有些神情恍惚,没看得住,小保就噔噔地就跑到饲养院去看他大了。
  当时楚二栓跪着一根擀面棒。膝盖和擀面棒从物理学上讲,在力的作用下是很难吻合的,但是公社来的造反派马朝阳,他机智的头脑就想到了这个革命的办法,坚持让楚二栓跪擀面棒。
  楚二栓的膝盖拒不服从马朝阳的革命意志,跪着跪着就把擀面棒给溜跑了。只要擀面棒一溜掉,马朝阳就捡起来照着楚二栓的后背猛抽一棒,然后喝斥:再跪!
  马朝阳对着楚二栓的后背每打一棒,社员群里就爆出一阵“嗡嗡”声,人们实在看不下去了,  但看不下去也得看,没人敢有异议,只能“嗡嗡”。
  光“嗡嗡”肯定不行,还得时不时地振臂高呼:坚决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楚二栓!彻底打倒恶毒歪曲最高指示的反革命分子楚二栓!
  小保从人缝里钻进去看见他大的时候,他大正被擀面棒打得“哎哟”了一声,那声音惨惨的就像指甲在划铁皮、就像刀子在剔肉。小保的心瘆了一下,流出眼泪来了,他正要挤过去拉他大回家,被韩二蛋看见,一把将他扯出门外来,瞪着大眼珠子训斥道:还不快回家?你妈漫滩找不着你,正一个人在家哭鼻子!
  小保哭着跑回家去了,所以接下来的场面小保没有看到:马朝阳几次弯腰去捡擀面棒,觉得很不耐烦,便差人到库房里去找到了一根羊皮鞭子,二栓再把擀面棒跪跑一次,他就动作潇洒地抽他一下。好在饲养院的屋顶是人字架的,特别高,所以马朝阳的动作才能潇洒得起、鞭子才能抡甩得开。
  那晚马朝阳抽了楚二栓十多鞭子,中间还夹着声色俱厉的叫喊:你怀着甚么狼子野心,恶毒篡改最高指示?你是不是刘少奇的忠实走狗?是不是想跟上林彪投敌叛国?是不是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说!
  楚二栓没说的,马朝阳便带领全体贫下中农高呼口号:“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党是我们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毛主席的著作,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激昂的呼声贴着饲养院人字架的屋顶盘旋,把椽檩上的浮尘也震落了。
  楚二栓已经被批斗一个多月了。头天晚上被斗,第二天还得照常到牛圈掏牛粪、到羊圈掏羊粪。冬天的粪和尿混为一潭,再被牲口蹄子踩成一体,到了晚上统统被冻成铁板僵硬。楚二栓的膝盖骨也是一样的僵硬,而且还牵着剧痛,但他不敢吱声,更不能误工请假,否则就是不满革命运动、不服革命改造。
  他大在小保的记忆中,有一个印象特别深刻,就在前段时间的某一天,他大牵着毛驴走进磨坊,给毛驴蒙上眼睛,然后冲着磨眼倒麦子,待磨盘上堆满了麦子,他大一巴掌拍在毛驴的屁股上,毛驴就开始转圈儿走磨道了。小保当时不懂得为甚要把毛驴的眼睛蒙上,也不懂得问一句。等他大点儿了懂得问了,他大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后来白桑达瓦才告诉他,那是为了不让毛驴看见它自己在转圈儿,如果露出眼睛来看见,它早就转晕了、晕倒了。
  对了,这段记忆里还有白桑达瓦的女儿白卉。
  在磨坊里把一毛口袋麦子磨成白面,需要两个多钟头,中间二栓尿急了,便让小保瞅着,他出去撒尿。这时,小保看见白卉在门外一边走一边看小人书,路过磨坊时,她偶然回头看见小保在里边,就进来了。
  白卉身上的衣服,即使是补丁连补丁,也不会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脏兮兮的,她一直都干干净净的,黑是黑、白是白,好像尘土都会躲开她似的。小保记得白老师说过,白卉特别爱洗衣服,但是一年四季的衣服,有三季的她洗不动,只能洗夏天的。
  “你看甚书了?”“小人书。”“知道是小人书,甚书?”“阿爸说是桃园三……结义。”“看完没?看完给我看看。”“又不认得字,早看完了,都看好几遍了。”
  白卉把书递给小保时,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来,跟书一起递在他手里了。
  “嗨!我要书,不要鸡蛋。”“鸡蛋是熟的,你吃哇。”“不吃。”
  白卉生气了,甚话也没说拿过鸡蛋就走。但是她走出几步又返回来,一弯腰把鸡蛋放在磨道里了。
  磨道的一个圈儿也没多大,毛驴眼看就走过来了,小保怕驴蹄子把鸡蛋踩烂,便急忙去拿,结果好险!他差点被毛驴踩着脚。
  白卉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顿时把小脸儿涨成了通红,眼泪也快掉出来了。恰在这时他大上茅房回来,白卉扭头就走。
  “你咋跑磨道里去了!被毛驴踩着咋办?”二栓斥责儿子。
  “捡鸡蛋哩。”小保看看手里的鸡蛋和小人书。
  “哪来的,哦,白卉给的?”“嗯。”“鸡蛋和小人书都是白卉给的?”“嗯。”
  他大没做声,他把磨盘里磨碎的碎麦渣倒进筛子里,用脚“哐当——哐当”地来回蹬,好把面粉和麸皮分开。他大一边蹬一边龇着牙吸气,小保知道他大是腿疼,但是他妈被指派打扫社房去了,不能来磨坊帮忙。
  是老天爷的存心安排吗?小保对他大自杀那天的记忆特别清晰。就在小保看到他大被擀面棒打得“哎哟”了一声的那天半夜,他被父母的说话声惊醒了。当时煤油灯的灯芯挑得特别大,火苗的末梢腾腾地冒着黑烟。他妈正在用热毛巾给他大敷脊背。他大一边疼得吸气,一边说:“我现在是扣在咱儿子脊背上的黑锅,我活一天,儿子就黑一天,我活一辈子,儿子就黑一辈子。以后上学都要受影响,更别说前途了。”
  沈招弟反驳:“鬼嚼哩!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谁说的也一样,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除非我死了,你们母子俩才能过上干净日子。”二栓的声音里夹着叹息。
  “别胡说了行不行?你老婆你儿子宁可跟你黑在一搭搭,也不愿意自己去过干净日子!”招弟生气了。
  楚二栓和气地说:你是我老婆,跟上我受甚也没说的,可小保哩?他投胎转世来了咱家,一点儿过错都没有,就遭了这个罪,还天天被村里的娃娃们骂反革命黑崽子,我这个当大的咋能对得起他?
  沈招弟急了:二栓你今天咋了?咋老说唐(傻)话哩?你是一家之主,这个家要是没有你,日子咋过?小保是你儿子,你享福有他的份,你受苦也有他的份,有甚对起对不起的哩!
  二栓好像并没听见招弟的话,还在继续说他的:“唉……招弟你说,我是不是跟上鬼了?咋敢瞎编排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是不是命里造下死哩?”“再这么说我就不管你了!当时那是一群年轻人瞎混哩,大伙儿都在乱嚼舌头,你也跟着胡说了几句。”
  楚二栓叹息着说:“胡说甚不行?非要胡说毛主席语录?”“我就不明白了,你就说了‘深挖洞光脊梁不吃饭’,这咋介就是反革命哩?”“你懂甚?毛主席说的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两句话差下老远哩!甚也不是,我就是造下死了!”“你咋老是死呀死的?再敢胡说,我真不管你的伤了!”
  他大和他妈还在说话,小保就睡着了,没听见他们后来说的是甚。他就是全听见也懂不了几句。
  次日早晨,妈妈的一声惊叫把小保吓醒了, 妈妈对着空空的炕头,一边喊一边往外跑。就像算命先生帮她算中了一样,她惊叫着直奔凉房。当她哐当一声推开门时,楚二栓果然挂在中梁的绳子上,他的身体已经像擀面棒那么硬了!
  沈招弟直着嗓子又叫了一声,昏死过去了。
  那是两个月前,小保亲眼看见村里人把他大的尸体放在门板上,抬出去埋在村南的坟滩里了。他知道他大是死了,死了,就是没了。
  这次,他妈也是被放在门板上,也是被抬到村南去埋了。小保知道他妈也死了,死了,也是没了。
  小保觉得冷,冷得他直打牙磕。他便从炕上爬起来,把妈妈的被子加在自己的被子上。还是冷,又把他大的被子也加上,这才好点儿了。
  其实,在楚二栓没被打成坏人之前,小保也经常到贵叔家来“钉锅”的,河套俗语,蹭饭就是钉锅。只要贵婶先做熟了饭,小保就端着碗、闻着味儿嘻嘻哈哈跑过来了。但现在他突然就变得缩头缩脑的,生怕惹贵叔讨厌。贵叔做的饭跟妈妈差不多,也是在锅台旮旯放一个浆米罐子,天天早晨都吃玉米碴儿搀和糜米的酸粥,就着吃酸蔓菁菜,偶尔还会吃到一点胡麻盐(把胡麻捣碎了拌上盐);天天中午都吃玉米面锅贴子。小保吃完一块锅贴子再去拿第二块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一眼贵叔。其实贵叔人挺好的,并没有嫌他吃多的意思,还一边吃饭一边给他讲笑话哩。
  讲笑话当然是吃饭的中间才能做的事情,而饭前必须是全体起立,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之后才能拿起筷子来吃饭。
  青青很聪明很有记性,她背出的语录就像渠里的流水,哗哗顺畅一字不卡。
  那些年,苗老虎圪旦的庄禾没有过一年是好收成,地里的青苗是稀零啪啦,村民的出工是打渔晒网。但喊出来的口号却是斩钉截铁: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其实,文化大革命之风在农村也是有强有弱的,这就是事在人为了。哪个村里有几个性格冲动的人,哪个村就雷声大雨点也大,反之则雷声小雨点也小。那些雨点小的村社,在那些资深(当时并不使用这个词)老农的指使下,该种时种、该收时收,绝不会因为革命耽误了农节时令。因为即使人是大公的,肚子也不会是无私的,归根结底还得吃饭。
  说到资深老农,苗贵人虽不老,却很资深。他对种庄户这一套,在全苏伦公社也是数得上的。文革之前,他一直是苗老虎圪旦的生产队长,因为他对种地特别在行。不管哪年,他说哪片地种甚就种甚,村里没人提反对意见,因为他的安排往往应和天年,就像他跟上天有约。比如有一年他安排村北档子地全部种山药(土豆),结果那年雨水少,山药获得了大丰收。用锹挖起一棵苗子,至少要带出五颗大山药,六七棵苗子就能捡满一箩头!
也许是凑巧了?那年种山药的人特别少,而山药是农家饭锅里必不可少的内容,所以周边的村民纷纷赶着车、拉上麦子来换山药。连一溜山湾盛产山药的人都听说苗老虎圪旦的山药了,那年苗老虎圪旦的人们好嬲!
  庄户地里庄户人,庄户人是凭着种地说能力的,所以苗贵的威望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树起来,那确实是根深蒂固。
  但是文革来了,苗贵的能力范围有所转移,尤其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个口号喊响以后,他更认为种地不重要了。
  家里多出一个人来,当然会发生整体的改变,所以青青也有了一点变化,当时她只有五岁,却懂得照顾小保了。吃饭的时候,她挨着她大坐在炕桌的对面,眼睛却不停地盯着这边、盯着小保的饭碗,还没等他吃完就又给加上了。尤其时过“小寒”杀了猪以后,每次吃猪肉烩酸菜,她都满盘子拨拉找肉片,找到就站起来往小保的碗里放,也不管她大高不高兴。
  小保偷眼瞄了瞄,贵叔并没有不高兴。贵叔人真好,他根本不理会这等小事,他赶紧吃完饭还得去抓革命的大事哩。
  每次饭后小保都要抢着洗碗,青青抢不过他,只好袖着手站在旁边看。
  “乃甚,小保以后让青青洗碗,你一天的营生也不少了。”贵叔瞅了女儿一眼,嘱咐着。
  小保一天的营生主要是喂猪。大猪未杀之前,他天天下午要用冷水洗净一大铁锅蔓菁,把蔓菁洗干净了,手也冻得红肿了。而后晚上要拉一个多钟头的风箱,才能把这锅蔓菁煮烂。喂猪的时候,他把贵叔拌好的猪食,用小盆分四次端到屋外的水泥槽里去。现在大猪杀掉了只喂小猪了,贵叔就不用管了,小保提前把干蔓菁叶子泡好,喂的时候用开水把麸皮烫熟,跟泡好的蔓菁叶子搀和起来搅拌均匀,之后用手试好了凉热,就能端出去喂。
  凡小保做这些营生的时候,青青都想帮忙,但都被小保推得远远的:躲开躲开!这儿没你的事。
  “保哥,你怕我大?”贵叔一出门,青青就问。
  “不怕,你大是好人。”小保回答。
  “你就是怕!”青青嘟起小嘴,固执地说。
  “真的不怕,怕我就不敢天天来吃饭了。”小保的回答也很固执。
  “保哥,村里的娃娃们都搧画片儿,我大的书纸可多哩,你也叠上一堆,去跟他们玩儿哇。”“我不爱搧画片儿。”
  文革之前,村里的孩子们是不扇画片儿的,冬天到冰滩上去溜冰车,夏天就玩儿打仗。小保他大给儿子做的手枪是最逼真的,他先用木板把手枪的样子大致锯出来,然后用烧红的火钩子,照着电影里手枪的样子,烙出各种纹路,比如枪柄和扳机,比如枪口。
  “画片儿”是用各种纸张叠成四方的或者三角的硬片儿,当时河套地区的孩子们都玩儿这个,用手搧风、搧翻为赢。老年人说,小娃娃们玩儿的东西都跟时代有关,他们拼命地搧画片儿,硬把文化大革命给搧起来了。
  确是如此。一九六零年,女孩子都抓骨头齿齿玩儿,“骨头齿齿”是羊腿膝关节的那一粒骨头,而伴随着这个游戏,孩子们唱的是:“抓齿齿,吃屎屎”;一九六六年孩子们扇画片儿时,嘴里喊的是:煽!而文革期间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煽风点火;一九七六年孩子们又在唱“八十三,不死鬼来撺。”那年八十三岁的毛泽东就去世了;之后又有一句挂在老百姓嘴边的话:“你不好好干,就指老邓呀?”不久,邓小平就稳坐政坛、老百姓真的指望上了;还有,人们在吵架时惯用的一句话是:“你再敢骂一句,老子打得你看天不蓝!”,这句话在十年之后,天果然开始不蓝、而且越来越不蓝了。还有……
  要有一本《吉尼斯世界方言集萃》就好了,这些称得预言警言、兼得大雅大俗的句子,就都能写进去留下万古千年的记载,因为这些句子已经在浮云飘散之中了。
  “……保哥,你多会儿上坟咯呀?带上我。”“你女娃娃家的,去坟上作甚?”“我想……我妈哩。”
  青青她妈是两年前去世的。
  “你能找到你妈的坟?”“能!我妈的坟挨着大渠。”“那行,我哪天去就叫上你。”
  小保把手伸进口袋,里边有妈妈的那块儿指甲,他想拿出来给青青看,又怕指甲上的血吓坏她,就没有。
  日子过到腊月了。苗贵那天到公社开全体贫协干部大会,小保就拉上青青手,到村南的坟滩去了。小保早想到父母的坟上来,就是不敢跟贵叔说,怕说出来贵叔的脸上会不高兴。其实贵叔任何时候都没有对小保表示过不高兴。
  天很厚,云很薄。小保和青青两人沿着村南的大渠背,往坟滩那边走。
  这地方名为苏伦公社先锋二队,俗称苗老虎圪旦,苗老虎,就是苗贵的父亲。当年苗老虎从陕西府谷县走西口到河套地区来谋生,在这块土地上跟白桑达瓦的阿爸相遇,两人在这片土地上从南步量到北、从东步行量到西,发现这里除了靠北边有一个大约方圆三十亩大的一个水坑,其余都是红泥好土,就笃定了一起落脚,这块落脚地就以苗老虎命了名。当时,他们两家把房子就是盖在这片坟滩上的,但后来因为黄河漫灌,这片地方的盐碱化越来越严重,住不成了才往北边的高处挪,挪到现在的位置。
  苗老虎圪旦南望黄河北靠阴山,应该是有风水的好地方,但黄河常年漫灌导致的土地盐碱化,致使一大半土地抓不住青苗,就越来越穷了。有盐的那一片长盐蒿,有碱的那一片长碱草,但有硝的那一片,长年四季都浮着桔黄色的死水,绝无生命迹象。说到这儿,苗老虎圪旦还有一道独特的自然景观:开春地气上升的时候,碱分从土质中分解出来,那粉末轻浮于地表之上,遇到风天,刮小风是白毛小风、刮大风是白毛大风。
  也许是应了物极必反的原理吧,穷塌底的苗老虎圪旦,村南坟滩以西的那一大片结了硬壳的土层,竟能过滤出白花花的盐晶来。每到冬春两季,家家户户都到村外去扫盐土,扫回来装在一个底部被凿开小洞的水瓮里,过滤成盐水再放到院子里去晒。晒的中间随时用笊篱把飘在水面的盐晶捞出来。一冬天过滤、一夏天暴晒,捞出来盐晶存放在自制的柳编大篓子里,三年五年都吃不完。
  可惜了,那时人们的脑袋里只有一根弦、只有一根革命的弦可弹,其他若干根都因长期不用而失去了弹性。如果当时乡亲们悟得盐土是一种可以靠山吃山的优势,吃不了就拿去卖,还能穷得买不起做饭用的酱油点灯用的煤油、缝被用的棉花做鞋用的棉线?
  思维穷日子就穷,大家心甘情愿地守着这份穷。所以,那个年代绝不仅仅是一家两家没钱,任谁也是。 用当时的丑语说,就是“穷×打得炕板子响。”
  青青妈活着的时候,年年开春都和小保妈相跟上扫盐土,扫回来晒盐晶时,隔着院墙还叨啦话……
  小保和青青两人快走到坟滩的时候,青青突然喊:保哥你看,白卉跟她阿爸!
  小保也看见白老师领着白卉迎面过来了。白卉头上扎着两条黑绸子,棉袄棉裤也都是黑色的,老远看去就像一只小黑猫。走近了,便看见她的棉袄前襟上还缀着五个精致的红色扣袢儿。白卉的衣裤都是用“尿素”袋子染黑了缝的,那年刚开始进口化肥,乡下人都用尼龙袋子染色后缝衣服穿,这东西穿在身上比市布柔和多了。
  白老师问明小保和青青要去坟滩,叹了口气,对着小保的脸伸出了一根食指:小保,应该跟着大人一起去才对,你们俩……
  小保赶紧说:贵叔到公社开会去了。
  白老师说:那,我是不能陪你们俩上坟了,卉卉她妈重感冒,我刚去公社买了药得赶紧给她送回去。你们俩到坟上去看看就赶紧回家,听见没?
  小保说:听见了,你先回哇白老师。
  白老师弯下腰来,盯着小保的眼睛安顿:去我家住两天吧小保,卉卉有很多小人书,打仗的神话的都有,她阿妈还给你做好吃的,啊?这才拉着白卉的手走了。
  青青望着白卉的背影小声说:她的衣服多好看呀。
  小保说:她有妈妈。
  青青不做声,小保又说:你这个格格褂子也好看。
  青青拍拍前襟说:我就爱穿格格。
  说是上坟,也就是围着坟头转了几圈儿,没甚想的,也没甚说的。小保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坟头周围的断树枝破纸片都捡出去。看着干净了,两人就坐在旁边的土圪塄上叨啦。
  青青说:“白卉他阿爸去哪买药?”“去公社医院买,咋了?”“那么远,他咋不去张婶儿家买?”“张叔是个劁猪骟蛋的兽医,牲口病了才去他家买药。”“我给我大买药,就在他家。”“啊?你买甚药了?”“紫药水,还有白片片药。”“买上作甚了?”“我大的头上破了。”“我咋没看见贵叔头上破了?”“他戴帽子的哩,你看不见。”“哦。”
  就是。小保想起来了,最近贵叔一直都戴着个白市布的圆壳壳瓜皮帽,村里倒是也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戴这种瓜皮帽。
  就从这个白市布的瓜皮帽开始,苗贵无论出门在家,无论冬天夏季,就一直是戴着帽子的了。
  白老师默默地领着白卉往回走,他脑子里一路上都翻腾着楚家的事。
  在白老师的印象里,二栓夫妻俩关系特别好,这些年来,苗老虎圪旦差不多天天都发生夫妻打架的事,可二栓夫妻两口子就没有,甚至都没人听到过他们吵嘴。那时乡下都很讲究男人的脸面,只要有外人在,男人开口骂老婆“你妈的×”,贤惠的老婆都是面无表情绝不还口。久而久之习惯了,男人在背后也会顺口骂出脏话,老婆也习惯了当成耳旁风。
  楚二栓却不稀罕这样的脸面,他无论人前人后,从不开口骂老婆。白老师记得,有天他在二栓家下了一中午象棋,下午出工前招弟发现二栓的袄襟上掉了一个扣子,就急着找针线要给男人钉上。那时的乡下人有甚讲究哩?袄上只剩下一个扣子也照样出门见人,但招弟就坚持给男人把扣子钉上才让他出门。
  白老师认为二栓夫妻俩感情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因为他俩是自由恋爱。六年前,全公社出了名的漂亮女女沈招弟,置那么多年轻人的爱慕于不顾,坚决地嫁给了穷得片瓦根椽、只拥有一个“苏伦公社象棋冠军”称号的楚二栓。
  二栓夫妻俩本是同林鸟,但大难来时,他们并没有各自飞呀。那现在怎么突然就都中邪了,男人走的时候也不替老婆想想,老婆走的时候也不替儿子想想,硬把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给搞成了孤儿!
  白老师想到这儿,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沈招弟在下葬之前,是自己老婆何明秀给净的身、换的衣。明秀当天晚上曾以神秘而又恐惧的口气对他说:老白你就别瞎猜了,沈招弟就是因为离不开二栓才寻死的,她把自个儿身上扭出了好多的伤,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都看不下去了。还有她的身下,阴毛都揪掉了一半,左边有右边没有,肿得老高还血殷殷的……唉,她就是舍不得二栓,相跟上走了。
  世界上竟有如此怪事?白老师读过好多书,书里有好多烈女,但没有像招弟这么“烈”的……
  白卉见阿爸不说话,便问:“大,你多会儿让小保到咱家看小人书吃饭呀?”“多会儿都行,你明天就去跟他说吧。去了记得先跟贵叔打声招呼,再跟小保说。”“为甚?”“因为小保现在是贵叔家的人。”
  小保赶在贵叔开会回来之前,就带着青青从坟上回家了,他怕贵叔责怪。
  苗贵根本顾不来管这些细微琐事,他到公社开会,是领会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学习内蒙古自治区下达的文件、执行公社革委会布置的任务。
  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是“‘左’派就是反革命,总后台叫林彪”;自治区下达的革命文件是“恢复牧业科、林业科、工商管理科、物资科、卫生科、档案科,成立农业科、农牧业机械科。上述机构均属革委生建部领导。”
  公社革委会布置的任务是:现在的形势是祖国山河一片红,所以各村的贫协主任回去之后,布置每家每户必须在两天之内,都做一面长两尺、宽一尺的小红旗,插在自家的烟囱上;还有,为了说明东风压到西风,以后西瓜就不叫西瓜了,叫红瓜,西葫芦也要改叫成东葫芦。
  会议最后,宣布了一则大快人心的消息:12月26日,我国第一辆载重300吨的大平板车问世!
  除了开会的公事,苗贵到公社来还有自己的私事。会后他直接去找马朝阳。马朝阳最近正在努力于谋取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之职。他已经看明白,革委会的权利越来越大了。
  “你们小队自从把楚二栓整死以后,再连一个批斗对象都没了,还跟我提那些旧事作甚,翻出老账当新资本?”马朝阳没明白苗贵的意思,便反问。
  “乃甚,我不是翻老账,我是来压老账的。马朝阳,楚二栓那事可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我怕你不小心把事情捅出去,让我们村的人下看我。”“看你说的!我翻腾那干甚?对我有甚好处哩?”“对你倒是好处坏处都没有,对我可是只有坏处。行,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那咱俩今天就说定了,以后谁也不能再提。”“定了。你还是想办法把你们村的革命运动搞起来哇,即使不搞武斗,也不能这样死气沉沉鸦冥静悄的哇,好歹你还是个贫协主任哩。”
  “乃甚,咋介才能把革命运动搞起来?你告诉我。”苗贵请教。
  马朝阳神秘地说:我昨天刚从呼市回来,同学跟我说,他从《毛主席论教育革命》里查到了“农业大学办在城里不是见鬼吗?农业大学要统统搬到农村去。”这样的一句话,既然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这样指示了,咱们还不照办?我的同学想把呼市的农业大学搬到他们农村老家去,还建议我把咱们公社的农中也搬到乡下。苗贵,这是个绝好的表现机会,你配合我把农中搬到你们村里去。这事如果做成了,我就稳稳地坐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交椅,我上去了还能亏了你?咋也得给你个副主任当当。”
  苗贵感到很奇怪:“乃甚你别搞错了,毛主席真这么说了?”“当然真说了!除了那个唐货楚二栓,谁敢篡改最高统帅的语录?毛主席还说:知识越多越反动。”
  “哟我的老天爷!”苗贵失口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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